高丘的老皇帝今天死了。七天后我要给他陪葬。
一队宫卫将我居住的栖鸾殿围得一只鸟也飞不出去,我揣了把瓜子同他们唠几句,得知七日后他们便会把我封进棺材里。我乐得清净,回到殿内一个人卧在榻上数着剩下的时日。
数到还剩下整六日的时候,喉间传来一阵痒意,我随手撕开一角锦缎掩住嘴咳嗽,再将帕子扔进塌边火盆。上好的料子烧起来没什么声音,不知道我死的时候能否也这般灿烂而沉默。
沈星回会捧着我的尸首哭吗?他哭起来一定很可爱,我骤然睁眼欣赏的话他会害怕吗?
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,有清泉潺潺流过:“都退下吧,今后不用守在这里了。”
我径直翻身下榻,在绣着金线的龙纹黑靴踏进来的一瞬间俯身行大礼:“参见陛下———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——”
来人噗嗤一笑,“娘娘今日又给朕好大的惊喜。”
“新皇登基,总得表示一下。”行完礼我便跳上书案坐好,“你怎么把那些人都赶回去了?”
“我刚下的旨,废除了所有殉葬。”沈星回走到我面前,倾身搭住我撑在身侧的手,“她们是无辜的,不应该为谁的欲望而死。”
“可我也要殉葬呢。”我挺直身体,呼出的气息逐渐与他交融,“你只说了‘她们’。”
沈星回压住我双手,低头吻了上来。那么大个杀伐果断的天子,嘴唇却出奇地软,像曾吃过的糍粑,绵软香甜,粘在嘴上很难撕开。
亲久了呼吸会乱掉,感到有些晕我便推开了他:“所以我呢?”
“你也是自由的。想回母国的话,我派人送你。”话虽如此,他却眷恋地用拇指缠绵我嘴唇,被我张嘴叼住指尖,手指便顺势滑进来抵住我舌尖。某些时候沈星回很喜欢这样,我不爱吭声,他会用手指压着我舌面,呻吟与呜咽也就再难含住。
他很清楚,我痴迷于沈星回的所有,只要是他身体的一部分,无论什么我都乐意品尝。
痒意从舌尖蔓延到心里,我伸手用力搂住他脖颈,说出口的话语也变得黏黏糊糊:“我觉得这儿挺好,没有人来打扰我们,想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现在不行。”沈星回却抽出手指拍拍我后腰,同我额头相抵,玩起了悄悄使力顶对方的游戏:“先帝新崩,老臣和皇兄都盯着……”
淡红小糍粑一开一合,说什么呢,想亲。我用力顶上去,以吻封住他未尽的话语,感受到腰上一双手越掐越紧。再这样下去怕是真会失控误他正事,我捏他后颈示意,却被勾勾缠缠地咬一口又舔了舔。
小猫咬人了,我一路捏到发冠,扯松了簪子。沈星回这才退开半步,目光仍流连在我唇上,眼里一抹蓝已变为暴雨来临前的水面。
“你得去办正事了……”眼见着要失控,我小心地挠他下颌劝他:“你乖乖勤政,晚上我去找你偷腥,嗯?”
沈星回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转身欲走,像盏没了油的小灯笼,看得我内心也化作一团糍粑,黏了一块儿在他身上,断口拉出细长的丝:“沈星回,皇上见外人时须衣冠齐整。”
“那你帮我束发。”他立马转身拆下发冠,银丝倾泻如瀑布飞流直下:“是你弄乱的。”
我拿来篦子仔细梳理那满头银河,一边同他絮语:“沈星回,我哪儿也不想去。”
“今日我便派暗卫来守住栖鸾殿的清净,他们平日不会出现,你也不用担心有人打扰。”
“你会出现吗?”
沈星回沉默一瞬,反问我:“你喜欢凤仪宫吗?”
凤仪宫,皇后寝宫,目前空着。我没有答话,只是直直盯着镜中那道身影,铜镜照不出他眼睛的颜色,我竟生出一丝奇异的窃喜。
今后这世上只有我能直视他双眼,那流光溢彩澄澈瑰丽的眼瞳,仅此一双,连他自己也看不真切。
独我,唯有我,只属于我,仅为我所知。
“笑得那么开心,在想什么?”
“在想天底下怎有这般幸事。”我埋头在他肩窝,目光被沈星回占满,鼻端也全是沈星回的气味,天底下怎有这般幸事呢。
他的胸腔逐渐震颤,我起初不解,直起身便见他捂住嘴闷咳,憋红了脸却憋不住越来越大的咳嗽声。
“沈星回!你怎么了?”我慌了神,扯出衣襟中的帕子捂上他口鼻,一团微凉的物什被吐在手心后他停止了咳嗽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没能拦住我探究的目光,我看向掌心,帕子上躺着几片蓝紫色花瓣。
沈星回吐出来的就是这个?
“……没什么,我要去宣政殿了。”他夺过帕子往火盆一扔,半路却停了手,于是只有那几瓣花飘飘悠悠滑到火焰里化成灰。
“帕子脏了,我帮你清理。”
这一清理,怕是再要不回来了。我躺在廊上细数这是他顺走的第几条帕子,数来数去发现根本算不清楚,他实在太爱收藏那些无关紧要却沾满我气味的东西。
外头小雨淅沥,雨水顺着檐瓦滴落,声响似更漏昭告时间流逝。同他初见那日也在下雨,四处弥漫着青绿的潮意,我初来乍到,去向当时的皇后请安。
那时我刚和亲至此,肩负着靖国与高丘交好的使命独自居于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宫,舟车劳顿,气候也陌生,当天便发起高热。栖鸾殿的宫女皆是小女孩,不知如何照料,我混混沌沌也没力气指挥。朦胧间感觉有凉帕子在擦我脸,一个慈祥的声音叹了口气,隐约说了句“可怜的孩子”。
次日醒来后身子爽利许多,捂在温暖的锦被里,我安逸得不想睁眼,悄悄听宫女们的轻声议论。
“哎呀,昨夜你没当值,亥时三刻可来了个贵人,你猜是谁?”
“是皇后娘娘吧?咱们娘娘昨夜病得厉害,也只有皇后娘娘会来看了。”
“正是皇后娘娘,不止来看过,还亲自照顾了娘娘。她说咱年纪小没见过,拿不定主意,她懂医术,给娘娘号了脉又细细叮嘱如何照料。她还说……”
“这个我知道!”另一道兴奋的声音插进来,沉下声模仿:“可怜的孩子……”
语气八分相似,原来我那时不是在做梦。猛地扒拉开被子,几个小宫女被我惊得轻呼一声,闭上嘴不再说话。梳洗好后早膳也端了上来,菜品精致,种类丰富,这高丘皇室过得还挺滋润。用完膳我便往凤仪宫去,皇后心善,总得感谢一下。
见到皇后时她正在偏殿修剪花枝,眉目温和,见我便问身子好些没有,怎么不等痊愈了再来。
“何必这般懂事。”皇后双目盈盈,满是见到晚辈的和蔼,“千里迢迢背井离乡,年纪还这么小,和本宫的星儿一般大,嫔妃里就你一个小姑娘。”
高丘老皇帝是挺老的,说一句话要喘三回气儿,我原以为他同我和亲是惯爱吃嫩草,未曾想我竟是唯一的嫩草。和亲诏书真没写错吗?
“你昨夜说胡话都是在喊娘亲,明明还是个孩子……”
不知是不是我让她想到了那位“星儿”,皇后神色黯然些许。我不会安慰人,况且我本人其实并不难过,只好瞅准时机不断给她添茶递糕点。这招果然奏效,几回下来皇后看着我叹口气,揉揉太阳穴换了个话题:“也罢,不提这些伤心事了。今日的早膳还喜欢吗?”
“回皇后娘娘,今日早膳……精彩至极,臣妾很喜欢。”
皇后便笑,“这孩子。”
我浑身不自在,正绞尽脑汁思索找个什么借口开溜,便听宫女来报:“皇后娘娘,太子殿下问娘娘安。”
“快请星儿进来!”皇后欣然起身,出于礼节,我也跟着走到回廊上等待。
原来高丘的太子是这位星儿,这名字真是,怪可爱的。隔着细雨望去,一道白影举着伞,正穿过月洞门款款走来,视线滑到我眉眼间,目光在半空中交汇。
看清他眼睛那一瞬,远处有洪钟撞响,声声凿进我脑海,一根根顺次震断紧绷的弦。如同巨石砸进一潭死水,我灰白枯败的世界里骤然有了颜色,色彩斑斓地搅在一起,缭乱至眩晕。
我自小有眼疾,识不得色彩,睁眼伊始便只见世界一片黑白。旁人所说朱红绛紫,在我看来不过是深一些浅一些的灰。
直到宫墙下初见,惊鸿一瞥,他成为我看尽世间颜色的眼。
“娘娘尚未痊愈,屋外寒凉,还是去殿内小叙吧。”温润的声音将我从愣神中找回,我看向他,感觉两人间的距离有些近了。
“殿下有心了。”我不自在地退开半步,转身同他并肩走入内殿,余光似乎瞟到他眼神黯淡几分,细看却依旧是满面柔和的笑意,睁大眼微微歪头看着我。
刚刚确实是错觉吧,我礼貌微笑:“殿下请。”一路无话,直到坐在小几旁,皇后才笑着和我说:“这便是本宫的星儿,全名沈星回,生辰同你一模一样。他常来凤仪宫,你若愿意可以来同他说说话,深宫里也好有个伴。”
我向沈星回行礼,他也欠身,礼节严丝合缝,翩翩君子如玉。寒暄几句后他忽然问我,“今日早膳可还合意?”
我表示很喜欢,心里却想他问这个做什么?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,皇后在一旁笑:“星儿昨夜也在凤仪宫,听闻你有恙,特意吩咐厨房照靖国习惯做早膳,菜品也是他要求的,因此会紧张,担心你不喜欢。”随后她一拍掌,“差点忘了,中午有星儿喜欢的炖肘子,文火从卯时开始炖,骨头都炖酥了。还有炸排骨,不如你留下来一起吃,好不好?”
这大肘子听起来可太香了,我没怎么犹豫便点头答应下来。
上菜时沈星回面色清淡,正襟危坐,但我分明看到他的胸膛起伏有些明显,想来是在深呼吸。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文雅,动作却毫不含糊,我还在仔仔细细剔去肥肉,他面前就已摆了三块小骨头了,明明方才还是三块满是肉的排骨。
“今天的菜很香。”漱过口后他如是评价,我感觉好像有些奇怪,但也没细想。
老师,饿饿,饭饭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