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着酒楼下稀稀落落的过客，再偷觑一眼父亲阴沉的脸色，你心虚地低下头，等待着父亲的斥责。
“为父早就教导过你，大家闺秀应当温婉贤良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你如今坏了声名，京城都在传我家的姑娘桀骜不驯。今日绣球招亲，竟无一人敢来应征。你这性情脾气，将京城好儿郎都吓跑了。”
父亲所言不虚，自从你在定海楼绣球招亲的公告发布后，所有过路行人都绕开这一带，生怕国公府独女一个绣球砸下来，某个倒霉蛋的余生都要在河东狮吼中度过。
你不服气顶嘴：“那又怎么样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，我才不稀罕嫁给他们呢。”
“你……”父亲一向知道你说一不二的性子，无奈道，“算了，都是为父平日对你过于骄纵。你待在国公府当一辈子老姑娘，也未尝不可。”
父亲这是允许取消今日的绣球招亲了？你大喜过望，随手将绣球往栏杆外一丢，便准备回身进包厢。如意郎君算什么，你可是订了一桌子佳肴美馔，借着招亲的机会，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里大吃一顿才是正经事。
“嘶……”楼下传来一阵惊呼，你心中一紧，绣球不会真的砸伤人了吧？你自幼便力大无穷，刚才的无心之举……似乎力气也不小。
你壮起胆子扒着栏杆往楼下看，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郎正握着碎掉的糖画发愣，束发的银冠被砸得歪斜，柔软银发在阳光照映下毛茸茸的，那绣球不偏不倚挂在他身侧的剑柄上。你认命地闭了闭眼，又重新凝神细看，来来往往的倒霉蛋这么多，怎么就偏偏砸中了他？
你气沉丹田，一声怒吼：“沈星回，你给我上来！”
沈星回毫不在意鬓发散乱，坐在你身侧，握着一只脆皮猪肘大快朵颐，随身佩剑丢在一旁，那只绣球还歪歪斜斜挂在剑柄上。
你戳了戳他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，气呼呼道：“成天就知道吃，不该接的绣球别乱接。这下好了，你知道接女孩子的绣球是什么意思嘛？”说着就要把那只绣球取下来。
“不要动我的剑。”沈星回啃了一口猪肘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，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……人在楼下过，绣球天上来，是它自己挂到我剑上的，不怪我。倒是你，莫名其妙高空抛物，砸得我头晕。”
你气不打一处来：“沈星回！你自己走路不当心，又怪我咯？”虽然嘴上不饶人，但你还是取下他的发冠，确认没有受伤才安心。沈星回一向迷糊爱发呆，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，要是被你一个绣球砸傻了，你可担不起责任。
真的要和沈星回定下终身么？他原是国公府收养的孤儿，自小便和你一同习剑读书。自从沈星回考中了武状元，便出走国公府独立门户，短短数年便成为朝堂中炙手可热的新贵。沈星回相貌俊俏，谈吐温和，加之上巳节时在诗文大会拔得头筹，不知成为了多少闺门绣户的梦里人。
可是，父亲不会同意的。沈星回与父亲政见不合，在朝堂上针尖对麦芒，时常将父亲驳得下不来台。叔伯堂兄对沈星回颇有微辞，直言自家出了个白眼狼，但父亲只是摇摇头叹气，一言不发。
“张嘴。”沈星回突然出声，“再不吃饭，这桌好吃的都归我了。你有心事？”
怔愣间，你被塞了一只小龙虾，麻辣鲜香的口感让你回过神来。你摇摇头：“没什么心事，父亲三日后便要率军出征了，他让我在家守好国公府，不带我一起去。”
“别担心，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来找我，不要怕麻烦我。”沈星回投喂了你一块炸藕夹。
“得了吧，”你噘嘴抱怨，“满京城谁不知道，小沈将军与国公府不和，又是圣眷正隆的红人，我怎么敢正大光明去找你。”
沈星回的神色黯淡了几分：“连你也不愿意相信我了吗？”
你不假思索摇摇头：“我们师出同门，自小又一块长大，我自然不会疑心你。但其他人……”你叹了口气，“算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沈星回释怀地笑了起来，叮嘱你，“近日里京城不太平，你多加保重。”
你躺在漆黑的营帐里苟延残喘，伤处的剧痛让你从昏沉之间陡然清醒。明月高悬，洒下一地银光清辉，胡笳的呜咽声随风而逝，平添几分苍凉。
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？父亲与叔伯堂兄战死沙场，不过一夕之间，你从国公府的千金小姐，沦落为家破人亡的孤女。来不及悲伤，你手持虎符连闯几道宫禁，求来了圣上的调兵谕令，紧急率军驰援边关。
前方战事吃紧，后方粮草物资迟迟不至，将士们死伤惨重，只余寥寥数十人，你亦身负重伤。但无论如何，你也要守住这道防线，身后是万千无辜百姓，决不能任由游牧铁骑烧杀抢掠。
你迷迷糊糊间想起来，兰夜佳节似乎便在这几日，想必京城已是热闹非凡。如此星辰如此夜，沈星回会做些什么呢？
沈星回一向爱吃，肯定在定海楼设宴款待三两知己好友，不醉不休。暑热难消，他可能会在山野林间与文人墨客曲水流觞，唱和诗文。他喜欢躺在星光下的小船里随波逐流，湖上画舫丝竹管弦不绝于耳。
沈星回那么受贵族女眷的欢迎，借着兰夜佳节，说不定正和哪家小姐在灯火阑珊处幽会，执手相看两不厌……
你莫名想起以前在学堂念过的骈文，关山难越，谁悲失路之人？萍水相逢，尽是他乡之客。临走前孑然一身，走上与父辈相同的道路，为国捐躯马革裹尸，长眠于边塞孤城，大概是你最终的宿命吧。
“找到你了。”有人掀起营帐垂帘，朝你快步走来。几盏光团漂浮在你身侧，映亮了沈星回的面庞，“你从小到大最怕黑了，怎么不点油灯？”
方才记挂着的人，忽然在你面前现身，你迟钝地眨了眨眼，后知后觉发问：“沈星回，这里很危险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正是因为危险，所以我必须来。”沈星回担忧地询问你，“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，现在感觉怎么样？”
“嗯……我想喝水。”你避重就轻，绕开了他的问题。
喂你喝了一些水，沈星回从怀里掏出油纸小包，珍而重之拿出几粒桂花硬糖，塞进你口中：“吃点甜的，不容易发晕。师兄来接你回家了。”
沈星回小心翼翼抱你起来，一阵剧痛让你几近晕厥。你微弱地开口：“我伤得极重，也就剩这两天光景了。你随便找个地方，把我埋了就行，不用为我费心了。”
沈星回难得动怒，不笑时眉宇间透出几分凌厉，语气也不由得森冷起来：“不许胡说，你必须活下来。”
你疲惫地靠在他肩上：“沈星回你好凶哦，我不要你了……”
“惹了祸就想逃？哪有这么好的事。”沈星回一个闪现便带你回到了城内驿站客栈。借着房内摇曳的油灯，你看清了他剑柄上挂着那颗小绣球，浅紫缨穗沾染的血迹已然风干成褐色。或许这一路疾行，于沈星回而言，也不轻松吧。
“绣球是定情信物，我接了你的绣球，就得和你成亲。难道你就这么不情愿对我负责？”沈星回将你安置在卧榻上，末了抛下一句话，“那天我被绣球砸坏的糖画，你打算怎么赔？自己掂量吧。”
看着军医欲言又止的神色，你抬手拽了一下沈星回的衣摆，无奈道：“是寸子弩造成的贯穿伤，我的肩胛骨碎裂了，小腹处的伤是狼牙槊捅的。一早就告诉你别费心了，你怎么就不相信呢……”
沈星回俯身将你抱起，替你褪下染血的上衣。半支鸦黑羽箭没入你的肩头，伤处发炎溃烂，令人触目惊心。你警惕起来：“沈星回，你想干嘛？”
“看你快要不行了，我替你清理干净，免得你脏兮兮浑身是血，在黄泉路上找不到伴。”沈星回将你的长发梳拢到身前，煞有介事道。
你丝毫没留意到，军医已经备好纱布与止血药，静悄悄绕到你身后。沈星回安抚地拍拍你的背，伏在你耳畔轻声道：“京城那边的兰夜佳节，今年多了不少新玩法。想不想听？”
你的体力不断流失，眼皮止不住上下打架，恹恹道：“没兴趣，我又回不去京城玩。”
“定海楼新上了兰夜佳节限定菜品，酥香烤鸭配百香果酱，皮脆肉嫩又酸酸甜甜，你还没尝过吧？”
“这是什么黑暗料理？”你怀疑道，“真的好吃吗？”
沈星回已经握住那支箭杆，轻声抚慰你：“我说好吃，你难道就会相信吗？不过，新出的琉璃五彩宝塔饭，我猜你会很喜欢……”
他猛然用力，羽箭连带碎骨血肉一同飞溅而出。你没料到沈星回会突然替你拔箭治伤，前所未有的撕裂痛感让你丧失了意识。陷入昏睡前，你只记得沈星回盈满泪水的清澈眼睛，翻涌的复杂心绪将你卷入那场风暴中心。
沈星回似是被灵魂抽走了一般，喃喃道：“恨我吧……如果这样能让你活下来……”
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，醒来时只觉得茫然失措，自言自语道：“我还活着么？”
“嗯，你还活着。我们回家了。”沈星回握住你的手，你发现他尽管衣衫齐整，但神色间透着困倦，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休息。
一想到盘根错节的朝堂斗争，还有父辈过世后留下的国公府基业，你不由得头痛起来，闭上眼颓然道：“唉，沈星回，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呢……”
“因为你以前救过我，一报还一报，我们现在扯平了。”沈星回耐心喂你喝粥，慢条斯理道。
“嗯？什么时候的事……”你疑惑道。
“旱灾之后的饥荒，你在国公府后门捡到我，喂了我一个大白馒头。不记得了？”沈星回轻点了一下你的额头，思绪却飘到遥远的过往。
那年边疆失陷，沈氏一族战死沙场，他年纪尚幼，藏在房梁上躲过异族屠杀。母亲临死前交托他一枚星形玉佩，嘱咐他来京城投靠国公府，父辈与国公世代交好，必定会善待他。
他混入逃难的流民中，一路忍饥挨饿，终于摸到了国公府，蜷在后门墙角昏睡。醒来时，沈星回发现自己已经睡在柔软的被窝里，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费力踮起脚，及时给他递上一个大白馒头。老国公便坐在女儿身后，手里握着那枚作为信物的玉佩。
沈星回急忙起身，向老国公道谢。老国公婉拒了他的谢意，指了指正给他斟茶倒水的你。年幼的你在后门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沈星回，生拉硬拽将他拖进了国公府，才救回他一命。
由于被沈星回传染了时疫，当夜你便发起高烧大病一场，国公府上下对沈星回议论纷纷，试图将他逐出家门。老国公力排众议，将沈星回视如己出，直至抚育成材，方才授意他离开国公府自立门户。
你康复后几乎丧失了所有记忆，只知道记事起沈星回便陪在你身旁，自然不记得还有这段前尘往事。
沈星回替你换下冰敷的毛巾，温柔道：“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。国公府满门忠烈，世代积累的基业易被其余势力瓜分蚕食，你一介孤女，无力与整个朝堂抗衡。到时候我入赘国公府与你成亲，记在你这一支宗谱名下，再向圣上求一道谕旨让你袭爵，这些问题就解决了。”
你的大脑停止了运转，呆愣地询问沈星回：“唔？”
沈星回叹了口气，趴在你枕侧，那双清透干净的水蓝眼睛望向你：“末将愿自荐枕席，不知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可否收留我？”
你知道，父亲只是期望沈星回平安长大成人，并不需要他来背负国公府的前程与责任。你只能推脱道：“沈星回，你太能吃了，我养不起你啊……”
“我可以养得起我自己，再养活一个人也可以。定海楼的厨子已经被我挖来将军府了，你什么时候陪我吃一顿香酥烤鸭配百香果酱？”
沈星回摘下剑柄上的浅紫绣球，塞进你手心：“赖账不还？趁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。糖画要赔我，你本人也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