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青年已经在我们办公室门口坐了半年了。

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帽卫衣，银色短发显得毛茸茸的，衣兜里揣着半截当口粮的水煮玉米，看起来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。只要开馆，他便风雨无阻地按时报到，不吵不闹地坐在门口处的沙发上睡觉，偶尔看书，一坐便是一整天。

这座城市里总有很多落魄的人，无处可去时便会来图书馆，从开馆待到闭馆。我想，他大概也是时运不济，才暂时蜗居在门口那张沙发上的吧。

四顾左右无人，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，戳了戳他：“你好，今天不能在这里睡觉。”

“唔……为什么？”青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，抬头朝我发问。我才发现，他有一双好看的湛蓝眼眸，长相清俊秀丽。我在内心暗自叹了口气，这样一个大男孩到底是经历了什么，才消沉地缩在我们馆的沙发上避难。

“因为待会有上级过来参观，你懂的。”我不好意思地悄声道，将一个装了汉堡和薯饼的纸袋递给他，“其实我也不想赶你走。喏，这个给你，好吃的。你可以去图书馆门外的大台阶上坐着吃。”

青年迷茫地打量了我片刻，迟疑道：“那……谢谢你？”

“不客气。生活艰难，大家都不容易。”我叹了口气，“你每天都穿这身卫衣，袖口和下摆都发黑了。需要我明天带一身替换的新衣服给你吗？”我斟酌道，“毕竟定期收拾自己也很重要，有利于给其他读者构建一个干净舒适的阅读环境。”

其实靠近他身边时，我便发现，尽管他看起来很落魄，但他的卫衣上传来淡淡的洗衣液香气，说明他平日里很注重个人卫生。我只能尽量委婉地表达，试图不伤害他的自尊心。

但眼前的青年显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暴怒，他思考了片刻，如梦初醒道：“哦……这样啊。”他突然笑了起来，朝我扬了扬手里的纸袋，“谢谢你。”紧接着他便消失了，速度快得像一道光。

写完活动方案，我带着满身疲惫走出办公室，毫不意外地看见他又倚在沙发上闭眼小憩。我抬腕看了看手表，努力唤醒他：“喂，醒醒，我们要闭馆啦，明天你再过来吧。”

青年半梦半醒道：“不要吵……”发现是我，他愣怔了片刻，缓慢道，“早上的汉堡和薯饼很好吃，谢谢这位好心的老师。”

我慌忙摆了摆手：“只是举手之劳，你太客气了。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青年挠了挠脸颊，有些不好意思道：“我叫沈大勇。”

此后沈大勇依然每天过来看书，只是很少再穿那件白色的卫衣，兜里也不再揣着半截水煮玉米，我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喜欢随性舒适的风格，并不是如我想象中那样落魄得买不起新衣服。他偶尔也会过来帮我查架搬书，但只要问及他为什么总来图书馆，他只说自己在等一个人，然后便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。

只是，今天沈大勇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图书馆？

我狐疑地打量着他，他无辜道：“我不能来吗？”

“可是今天闭馆！你到底是怎么绕过门口保安进来的！”我气急道，“还把整层楼的灯全打开了，多浪费电啊！”

沈大勇第一次露出了窘迫的神色，顾左右而言他：“这个嘛……”紧接着，他将手藏在身后，悄悄收拢了掌心，忽然整层楼的灯就灭了。

看他这副尴尬的模样，我也不好再咄咄逼人，叹气道：“行吧，来都来了，你想看什么书？我开系统帮你借。”

沈大勇先走到生命科学类书架，拿走了《Evol起源详述》《Evol简论》，又轻车熟路地引我到心理类书架旁，从中抽下几本书递给我。我略略扫了一眼，《一百条约会指导手册》《让心爱的她再也说不出冰冷的字眼》《从今天起她的眼里心里保证全都是你只给你唯一的爱情》……我小心翼翼地问他：“大勇哥，你对爱情理论的钻研精神可真是令人敬佩，你这是……为情所困？”

他倒是答应得干脆利落：“是。”

“所以你在等她回心转意？”我随手打开了系统，输入了他的借阅证号，怀疑的眼神在他本人和系统照片上来回逡巡，“沈大勇，这是你的读者证？可是卡主的名字是沈星回，照片和你本人倒是能对得上号。”

他忍俊不禁，轻咳一声掩饰溢出的笑意：“嗯，没错，我是沈星回。”

原来这个人之前一直在耍我！我有些气恼，将那摞书丢给他，再在桌面上狠狠地掼下一支笔：“连名字都遮遮掩掩的，看来你不是什么好人。你自己填借阅信息吧，我不管你了。”

沈星回似乎有所触动，敛了笑意不知道在思索什么。他提笔在扉页借书名单处工整写下“沈星回”三个字，朝我颔首道：“抱歉，我不是有意的。我先走了，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。”

此后许久，我没有见过沈星回，或许他已经找到了新工作，不再需要窝在图书馆打发时间。原本以为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，但突然降临的极夜异象使得人心惶惶。有读者来服务台询问近期会不会闭馆，我无奈地摇摇头，答道：“反正地球不爆炸，图书馆不放假，即使天塌了公共服务还是得正常运转，我们还是会过来上班的。”

从天而降的怪物轻易便击穿了图书馆的落地玻璃窗，人们恐慌地哭喊成一团，我努力地疏散着人群，引导他们往安全出口逃往地下书库，却瞥见一个银发青年逆人流而上，是沈星回。我赶紧朝他大喊：“沈星回，快逃啊，这里很危险！”

或许是人潮喧嚣吞没了我的声音，沈星回恍若未闻，手中幻化出一柄剑，便跃出这片废墟迎战怪物。残骸纷纷化作流星雨直坠而下，这片区域暂时是安全了。而沈星回在马路中间抱起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，我似乎看到他淡然神色中碎裂而出的悲悯与释怀，紧接着一道光影闪过，世界重归于原先的宁静祥和。

“你好，请问这里有《Evol导论》吗？”

我抬起头，推了推老花眼镜，朝那位年轻女孩笑了笑：“小姑娘，这本旧书有些年头了，没有电子档录入，只有纸质版。我带你去楼上书库看看吧。”

一道久违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：“你也来找书？”

我惊讶地回过头，沈星回逆光站在不远处，温和的阳光让他显得毛茸茸的。年轻女孩也同样讶异，但还是回答道：“找本旧书，《Evol导论》。”

许久未见，沈星回的容貌几乎完全没有变化，我似是明白了什么，但还是不着痕迹地朝他们笑了笑：“年轻人，跟我来吧。”

我眯起眼，在年代久远的一排排书架上找到了那本厚重的《Evol导论》，又顺手抽了一本《Evol简论》递给年轻女孩：“或许这本书也能派得上用场，一起看看也无妨。”

“谢谢阿姨。”女孩乖巧地朝我道谢，翻开那本泛黄的书籍，她似乎有些疑惑。我用余光瞄了一眼，扉页贴着一张颇有年代感的“借阅记录”蓝白便条，借阅栏一人写着“沈星回”，而借阅时间则是三十几年前。

我递上保障本调阅登记册：“不好意思啊，今天保障本库的入馆登记系统坏了，麻烦两位在这里签个名，登记一下调阅信息。”

沈星回从我手中接过笔，行云流水般写下自己的姓名。女孩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端倪，毕竟沈星回在调阅登记册上的签名，和那张蓝白便条上的签名一模一样。

我连忙打圆场道：“姑娘，好巧啊，这位小伙子和之前借书的读者重名了，不过在我们这一行已经见怪不怪了。”

沈星回与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，贴心地从女孩手中接过那一摞书，两个人往阅览区的角落里走去，那里以前是沈星回常坐的那张沙发，现在则摆上了一张双人桌，恰好能够照到充足的阳光。

女孩看了几页书，便开始望着沈星回发愣。沈星回从小说里抬起头，眯起的眉眼似乎盛满了漫天星河：“看来你发现了我的秘密。”

女孩歪了歪脑袋，模仿着他的样子趴在桌上，轻声道：“你难道是时间系的Evolver？”

沈星回竖起食指，故弄玄虚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：“我们拉钩，你要替我保守秘密。”

我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，低下头笑了笑。这座城市里怀拥秘密的人那么多，我无意探知背后的缘由，只知道那个银色短发的青年，终于等到了他在意的她。

爱让人心甘情愿被束缚，那只改名换姓永不落地的鸟儿，此刻也有了自己的归处，坦荡地活在阳光下，与姗姗来迟的心上人相守一个约定。

（全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