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星回沉默了许久，开口提的却是另一件事：“陶桃和蒋楠在最后一场灾变中牺牲了。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。”

你诚实地摇摇头：“不记得。但后来在医院里偶遇陈弦，他跟我提起过这件事。他说……”你的声音开始颤抖，“陶桃在我面前被流浪体撕碎了，可是我没能救她。”

“猎人探测器还存着陶桃当时的作战通讯记录，你要不要听听看？”尽管不需要再清除流浪体，沈星回依旧戴着那块猎人探测器，仿佛它是一款性能优良的手表。他熟练地调出作战界面，递到你的面前，等你做一个决定。

你鼓起勇气按下了播放键，嘈杂的声响将你带回了那场梦魇。你原本以为，自己已经丢失了许多过往，无论怎么拼命回忆都只是徒劳，但你此刻发现，那些记忆只是尘封在头脑深处，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喷涌而出。

探测器里断断续续传出血肉撕裂的声响，突然陶桃大喊一声：“别过来……活下去！”此后万籁俱寂，片刻后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，“数据分析组成员陶桃，已无生命体征，请确认。”

“指挥室被流浪体袭击，蒋楠最后一刻还在发布作战指令，所以她临走时没有留下什么话。”沈星回关掉了作战界面，又调出来一封手写信照片，“你知道的，猎人协会集体作战前，依照惯例，每个人都要留一封绝笔信。这是蒋楠的信，你要不要看一眼？”

看着熟悉的字迹，还有楠队简洁干练的语言风格，你的眼前模糊一片，末尾那句“好好活着”变成了一坨小墨团，在你心底氤氲成一抹柔软的药膏，填补了亲友离去带来的伤痕。

沈星回抬手替你擦去眼泪，温柔道：“你看，无论是蒋楠、陶桃、陈弦，还有邱诺亚……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。你值得很多很多人的喜欢，拥有很多很多人的爱，这其中……也包括我。尽管我们已经结婚了，可是我不知道，我是否拥有资格，去享受’最爱你’这份殊荣。”

沈星回的手指熟练地穿过你的指间，与你十指紧扣，中指处传来硬物相触的细微声响，那是你们的戒指。“离婚这个要求，我当作没听见打回去，你再重新想。”沈星回低头亲了亲你的眼角，“二十一日。”

你疑惑于他的前言不搭后语，仰头问道：“嗯？什么？”

“二十一日，我们去城郊住一段时间散散心。”沈星回又重复了一遍时间，“少喝点酒，不用针剂，我陪你一起试试看。”

“那要是我做不到呢？”你抽噎着问他。

“做不到，天也不会塌下来。退一万步来说，天要是塌下来，我帮你顶着。”他安抚地摸了摸你的脑袋，作势要量你的身高，“怎么看，都是我比你要高一点。”

你被他逗得破涕为笑。沈星回趁机将划伤的手臂伸到你面前，试探你：“能替我包扎一下伤口吗？它有点痛。这样我们就完成第一天的任务了。”

他朝不远处的餐桌指了指，期待道：“待会奖励一份夜宵，是你提过的那家店，我已经打包带回来了，待会我们一起吃吧。”

城郊不似市区那般喧嚣，短租房东是一个和蔼的老爷爷，听说你身体不太好，他特意准备了许多应急药物给你。

一开始确实度日如年。失去了药剂的加持，你身上的旧伤发作时变本加厉，你也顾不得形象，蜷在床上痛哭失声。沈星回只是拿来药酒，沉默地替你按揉着伤处，缓解你的痛苦。你哭累了，昏昏沉沉睡过去，半梦半醒之间，似乎总有人在替你擦拭泪痕，在你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。

精神稍好时，沈星回总带着你到户外院落里晒太阳。双人摇椅晃晃悠悠，像随波逐流的小船，你实在担心摔下去，只能窝在沈星回怀里不敢动弹。沈星回对此并不抗拒，调侃你像一只晒太阳的小猫咪，这副怂样和门外常来蹭吃蹭喝的肥猫有得一拼。

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？你作势要锤他，他笑着接住你的拳头，善意提醒道，你们俩现在可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，要是你把摇椅弄翻了，你们俩都得遭殃。

你不敢造次，下意识搂紧了沈星回。但是你膝下紧绷却结实有力的腹肌，还有他环在你腰间缓慢用力的手臂，都出卖了沈星回的小心思，而你选择将计就计，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。

城郊处不容易叫到外卖，沈星回带着你出门买菜，两个人牵着手在街市上游荡，混在一堆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里，竟然也不违和。

沈星回正在挑选牛肉，你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摆，低声问他：“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是白头偕老了？”

沈星回付款后一手提着菜，一手牵着你，回应道：“现在只是预习，要等我们都变成了老爷爷老奶奶，才是真正的白头偕老。所以，你要陪在我身边，一起度过很多很多年，不许中途逃跑。”

你噘嘴：“等我老了之后满脸皱纹牙齿松动，就不漂亮了，到时候谁先被吓跑还不一定呢。”

沈星回不假思索道：“其实你现在也不怎么漂亮，我没被吓跑。”见你瞪眼，他挠了挠后脑勺，半天憋出来一句，“我是说……现在年轻很好，以后老了也很好。无论漂不漂亮，我都爱你。”

在你的调教下，沈星回终于从炸厨房小组成员变成了入门级小厨师。及时发现并制止沈星回的灵机一动，成了你在厨房里的主要任务。

但你不得不承认，沈星回真的毫无烹饪天赋，总把握不好火候。也许是得益于常年打流浪体的缘故，他的刀功倒是不错。

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，沈星回负责前期准备工作，你就负责下锅调味，成品竟然色香味俱全，比平常叫的外卖更好吃。

每晚散步到密林深处看星星，成为了你们的餐后固定活动。沈星回不愿过多透露关于飞船残骸的信息，只说，也许有一颗星星，自深空之中为你而来。

你追问，他的家在哪里，是这艘飞船吗？他认真思索了一下，回答你，他也不知道，四处流窜的亡命之徒，好像没有家。

半夜醒来时，身侧摸不到人，你大约知道，沈星回又去解决那些见不得光的小麻烦了。睡意消散无踪，你躺在小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满天繁星，月华如水，倾泻在院落里，映亮了在微风中摇曳的星辰花。

你裹着小毛毯和一袭溶溶月色重新入眠，醒来却发现天早已大亮，沈星回和你一起缩在客厅沙发上当毛毯虫。你稍微一动，沈星回便醒来了，揉着眼睛问你，怎么睡在小院子里，夜晚风大容易感冒。

你掀开他的毯子，认真检查了一通，确认他没受伤，才安下心来。沈星回被你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其妙，你只说，你在等他回来，想要在睡醒的第一眼就能看见他，没成想却被他抢了先。

沈星回亲了亲你的额头，告诉你，他原先不知道“家”是什么意思，但是看见你睡在院落摇椅上，等他回来时，他突然明白了，你就是他的家。

那日晨起，你听见小摊贩在不远处叫卖水果，于是撇下还在熟睡的沈星回，出门买了两斤樱桃。提着樱桃回家时，碰上睡眼惺忪的沈星回出来找你，他正在四处张望。见到你时，沈星回松了一口气：“早餐已经做好了，回家吃饭吧。”

你嘟囔道：“只是出门买了两斤樱桃而已，我这么大一个人，不会走丢的。”

沈星回怔愣了一瞬，摇摇头自嘲地笑了：“醒来没看见你，以为你在外面有人了，背着我溜出去幽会呢。”他牵紧你的手，戒指碰在一起，硌住柔软的指根，“这样，就不怕和你走散了。”

你气急道：“沈星回，你不相信我！两斤樱桃我要全部吃完，一点也不给你留。”

正当季的樱桃被清洗得干干净净，盛在水果碗里堆成一座小山。你端着樱桃来到客厅，却发现沈星回今天穿得格外正式，一袭米色西装剪裁得当，衬得他更加挺拔。

你疑惑道：“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？还是我们要出门去哪儿？”你坐到他身旁，拈起一颗樱桃送到他面前，“吃东西才是人生头等大事，你快尝一口樱桃，看看好不好吃。”

沈星回却没有回应你的提问，他的眼角眉梢带着隐约的笑意：“二十一日，你看，我们做到了。”他指了指你稳稳当当的手，“你现在可以拿起樱桃递到我面前了。”

你惊觉，自己竟然戒掉了酗酒和依赖针剂的毛病，原本不听使唤的手已经可以自如拿起任何一样东西。你怔怔地看着沈星回，他从西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，征询你的意见：“这是我们第二十一天的任务，你可以替我戴上吗？”

你打开小盒子，是一枚星月胸针，中间的钻石闪闪发亮。细看之下，那颗钻石并不平常，似乎是流沙工艺，有细碎的白沙在其中缓缓流动。

你认真地替沈星回戴上胸针，这一次非常顺利，没有如你预想中那样会扎到手。你确认胸针没有戴歪，才问沈星回：“我看到胸针的钻石里面好像有流沙，这是什么？”

沈星回伸手抚了一下那枚胸针，回答道：“它其实不是钻石，白色流沙……是你这段时间流的眼泪。”

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，看着沈星回从西服口袋里又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，瓶底有一层薄薄的盐粒。

沈星回思索道：“你们地球人有一个古老的习俗，当有人去世时，要用一个小瓶子来盛装死者的恋人与家属流下的眼泪。”他轻轻晃动着小瓶子，白色盐粒也随之跳动，“但是悲伤和痛苦总要有一个期限，当泪水蒸发殆尽时，哀悼期也就结束了。”

你接过那个小瓶子，那些困扰你的过往，还有低谷时的疼痛与绝望，都汇聚成一点点细碎的小盐粒。原来，那些曾以为越不过的哀伤，经过时间冲刷，不过是沧海一粟，握在手里轻飘飘的。

你回想起方才那枚胸针的触感，金属材质冰凉又沉甸甸，沈星回对你的爱意如此深重，但他不曾朝你索取过分毫。他就像一道平静利落的光，落在你的生命中，难以碰触却又无处不在，只是简简单单地陪在你身旁，便有着将你拉出黑暗的强大力量。

你问他：“为什么要把我的眼泪做成胸针呢？”

“因为……痛终有时，爱必将至。你的眼泪是我见过最小的湖泊，我愿意承担你的痛苦，同时也想让你知道……我爱你。”沈星回缓缓凑上前来，询问道，“我想亲你一下，可以吗？”

你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，脸颊和耳尖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，你深知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印象中的沈星回一向平静又克制，然而他捧着你脸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，似乎你是他最为珍视的宝物。

见你不回答，沈星回后知后觉道：“是问得有些太晚了，但……”

你闭上眼，默认了这份许可。眼前并不如料想中一片黑暗，闭眼前绚烂的光影依旧在你的视觉神经上跳舞。这个吻尽管姗姗来迟，但却虔诚又珍重，似是长途跋涉的旅人，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归宿。

碗里的樱桃滚落一地，但无人理会。清晨的阳光映出交叠的双影，过了许久沈星回才愿意松开你，给予彼此片刻喘息的机会：“不可以吗？”

这一次，换作你主动搂住沈星回，热烈大胆地回应着他滚烫的爱意。唇齿相依间，你觉得幸福来得有些不真实，整个人轻飘飘的，似是踩在云端一般。

在过往的人生里，家人朋友如同天际的流星，与你并肩而行一段路，在你生命中留下或浅或深的印迹，却又匆忙得来不及告别，便消散无踪。

沈星回给你的爱近在咫尺，一伸手便能触及到。但是沈星回也会像其他人一样，最终消失在你的人生轨迹里吗？

你忽然有些不安，抬眼问沈星回：“这样算是抓住那颗离我很远的星星了吗？”

沈星回凝望着你，眼角处的红晕仍未消散，郑重道：“也许那颗星星，就是为你而来的。”

（全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