​​◾️同人企划“镜面计划”联文存档
◾️沈星回中心粮食向；长篇逸闻；美食文，舌尖上的深空

01

老方遇见沈星回那天，羊城的龙舟水势如滂沱。

他这店铺装修得不是时候。好在已经弄完了硬装，空空荡荡的白屋也称得上整洁，那些家具被雨再隔两天也不碍事。这会子摇着扇坐玻璃门里，看外头豆大的雨帘垂直着下，沉甸甸似的，六月的夏风都吹不动。

那颗银白的脑袋就是这时撞进店里的。年轻人那把小伞只能说聊胜于无，勉强从雨里给他护到肩膀。剩下的长裤T恤运动鞋，被水通通浸成深一层的颜色，有那么几处还混了点泥。沈星回没头没脑地收伞推门，迎面便与背心裤衩大腹便便的老方打了个照面，两人俱是一愣——沈星回愣的是这空有白墙白瓦的当间儿怎么还坐了个中年人；老方愣的是这年轻人银发蓝眼的，哪哪儿都不像本地来的，忍不住开始思忖要不要整两句英文。

好在是沈星回先打破了沉默，他一手还撑着门把：“请问这是……”

老方这才回过神来：“诶诶，店里还装修呢，没营业。”说着想赶人走。可青年背后的雨一片狼藉，长裤上的水淌到脚下，两句话的功夫就浸成一块小小的湖泊。老方又去瞧他的脸，约摸年岁跟自家闺女也差不了多少，于是嘴巴张了张又认命地合上，扇子一举，对着沈星回招呼：“你先进来，快把门关上，要不飞蚁该进来了。”

打定主意要管闲事，这身形并不轻巧的中年人登时灵活了起来。沈星回伞留在了屋外，人关了门也没多往里走，就老实地站在门边，免得自己这一身连汤带水的，弄脏了白花花的新屋子。可老方并没管那么多，消失了一会儿又拎着两件衣服回来，看他还站着，

纳闷道：“你干啥呐？淋浴间在后头！我这屋里空调开得可猛了，再不洗个澡你要感冒。”

沈星回抬眼看他，眼皮慢半拍合了两下才道：“好。谢谢您。”

再出来的时候，中年人已经支起了桌子。

沈星回穿着叔款短裤和白背心，溜到桌边站定。他头发被胡乱擦到半干，支棱八角地翘着，倒是和本人此时疑惑的心情一呼一应。

老方很快也钻出来，端着两个海碗，咣咣一放，径直坐下了。是猪脚饭。他咧着嘴兴奋搓手，看着海碗里的东西长哈一声，像是凭空呷了一口老酒，没吃上就已经开始唇齿留香的样子。注意到沈星回还呆站着，老方抬脸瞅他一眼，朝对面的塑料凳努嘴：“你坐那，吃吧。”

沈星回还是一副迷糊的样子：“……给我的？”

“昂！”老方应得中气十足，“你上我这馆子里，不是吃饭来的？”

沈星回想说不是，然而肚子应得比嘴还快，咕噜的一声还拖着长音，在这雨僝风僽的天儿里也听得分明，硬是给他拖得面红耳热。老方听得直乐，举着不锈钢勺让人赶紧坐下吃饭。

沈星回终于老老实实坐下了。

仔细一看，这碗里的食物确实色味俱全。炖煮到软烂的肉质红得鲜亮，肥瘦均匀，铺了大半个碗。沈星回用勺子一翻，发现下面还铺着一层深绿色的雪里红。

“那是酸菜。”厨子本人坐在对面卖力吆喝，“解腻用的，你给它俩拌起来吃最是那个——猪脚饭这么吃不大正宗哈，但是备不住它真香啊！”

沈星回便学着老方的样子把这一碗拌匀了，米饭吸了肉汁，在红红绿绿间色泽莹润，勾得他张口就是一大勺。肘子丰富的胶质绵而不沾，连瘦肉都是落口消融，那几丝雪里红带来的酸甜将香味反衬，咽下去之后都还是满口的肉香，吃得他一双蓝眸亮如繁星。

“好吃吧？”老方得意地问，沈星回又是一大勺入口，鼓着脸颊只是点头。

观赏到食客满意的表情，老方才美滋滋动筷，嘴上吆喝自己的话还没完：“你这是来着了。我闺女就好这口，要不这东西整起来费劲得很，我都不爱做。”他也蒯了一勺放进嘴里，香得襟鼻子瞪眼，“你比我闺女有口福。她说要来吃，我就连着炖了三天肘子候着她，结果这大雨下得哟，可不敢让她出门，倒先让你吃上了。我天天发照片馋她，哈哈哈！”

沈星回闻言，看过去的眼神里掺了点困惑。他仓鼠一样嚼了半天才咽下，开口道：“她住得很远吗？”

“倒也不远，”老方也在嚼，“开车半个小时吧。那地方租金贵，要不我就直接把店开她楼下了。”

“那去给她送一顿？”

老方抬脸和沈星回大眼瞪小眼：“你小子，是不是挺招小姑娘稀罕的？”

问得沈星回一愣，呆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俩问题是怎么连到一块去的。老方嗨呀一声摆摆手：“你这愣头青一样的做法，哄小姑娘的时候最好使。”

“什么叫愣头青。”沈星回停下了动作，虚心求教。

“就……”老方拿勺子搅碗里的饭，“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了呗！别的小姑娘可能吃这套，我闺女不行。那小心思多的呀，我冒雨给她送一回她得心疼好几天。吃个猪脚饭而已，叫她难受干啥。”

沈星回点点头，若有所思，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。又吃了几口，老方一拍大腿，嘴里念叨着“我说忘了点啥，没烫青菜”就风风火火奔着后厨去了。沈星回鼓着脸颊目送那身影消失，转头看外头依旧风雨如晦，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有点闷。

他莫名想起小师妹举着两根手指要喝蜂蜜牛乳茶时的样子，如果菲罗斯也有这样不断绝的大雨，他大概也会风雨无阻地去给她买，然后把“你就不怕着凉吗”“蜂蜜牛乳茶什么时候喝不行，沈星回这个笨蛋”之类的牢骚当成夸奖，笑着低头让她给自己擦头发。

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。沈星回咽下嘴里的食物，视线下移，瞄到这碗等另一个人等了三天的猪脚饭。爱和爱也很不一样。

老方端着一大叠油煮生菜回来的时候，沈星回面前的碗已经空了。

“请问……我可以再吃一碗吗？”半大小伙坐得规规矩矩，说这话时的眼神闪光，倒像个小孩。

厨子永远喜欢捧场的食客。老方乐呵呵去给他添饭，然后就眼睁睁看他又吃了三大碗。

“年轻人饭量真是了不得……”看沈星回终于放下了筷子，老方夸张地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子，“我后厨那点存货好悬没给你喂饱！”

沈星回温和地笑：“吃饱了的，真的很好吃。”

于是老方又露出被夸了的矜持表情，伸手虚空按了两下表示好说好说莫要再提。他看了看外头的大雨，问你咋回去啊，这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。沈星回眨巴着蓝汪汪的鹿眼，说您放心，我已经到家了，我住二楼。

“啊？”老方傻了，坐在原地半天没合上嘴巴。脑袋里依稀记起中介的话，说二楼是屋主自用，只不过不常回来。

他瞥了眼桌上还没收走的海碗，心想今天这顿饭也是没白请。

“合着你是小老板啊！”

02

老方最近颇为春风得意，觉得自己人到中年终于靠一碗猪脚饭得了贵人青眼。这两天喜滋滋地忙活着，要把“老方家常菜”的招牌换成“老方私房菜”。

沈星回问过他有什么区别，老厨子腆着肚子自豪道：“手上没钱，就只能做家常菜的买卖。手上有钱，那肯定得捣腾点高端食材，做点平时见不着的菜——家常菜也做，谁跟钱过不去啊。”沈星回又问平时见不着的菜是？于是老厨子面不改色给他报了一遍菜名，沈星回听罢似懂非懂地点头，心想大部分没吃过，但好像是肉，这股应该是没白入。

开业那天邱诺亚也来了，一见沈星回那波澜不惊的脸就开始眼神乱飘：“那个，这些房产平时都放给中介管理了，没想到你要用……要不我给你再找个地方？”

“不用。也就三五年时间。”沈星回坐在收银台里神色淡淡，一伸手递过去本菜谱，“落脚点而已，他人也挺有意思的……看看你吃什么。”

“啊？”邱诺亚愣愣地接过菜谱，还没来得及翻，老方又风风火火从后厨冲了出来：“小沈老板你坐着看会儿店！我闺女打电话说要过来，我先去隔壁给她买奶茶！”走出门去了才反应过来收银台前站着个人，倒退两步扒门多看了两眼，“你朋友啊？先点着！我回来就开火，都记我账上！”喊完又一溜烟没影了。

邱诺亚：“……”

他把声音放低了点，趴着收银台探过身去问：“听说你给他这店投了点钱？怎么突然想开饭店了？”就见沈星回也看着老方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，然后举起手机打开了备忘录。这种时候邱诺亚总有些嫌弃菲罗斯星人过好的视力，他眼睁睁看着沈星回在备忘录里慢吞吞打下一行字‘以后见她之前就把蜂蜜牛乳茶买好’，然后又删删减减，加了一句‘记得先问她现在喜欢喝什么’。

他正无语着，沈星回倒是头也不抬地解释了起来：“地球人很有意思。寿命不长，但很会爱人。”他顿了顿，把手机放下了。也许正是寿命不长，才会去拼命爱人。

“您这是……人类观察啊？”

沈星回抬眼：“你到底吃不吃。”

“吃吃吃……”邱诺亚缩起脖子，但一边翻着菜单也没忘叨叨咕咕，“人家那是宠自己女儿的，你能生搬硬套给队长吗……”

沈星回一个眼刀让他闭了嘴，却也没再出声解释。

有什么不一样，她也是我的家人。

那年的龙舟水狠狠倾倒了一周，羊城便迎来了无尽的夏天。

沈星回在店时常常坐在收银台发呆，瞳孔里的蓝天映着被玻璃门框住的外景。日头终日高悬，老街的砖瓦与枝叶仿佛烤化的油墨，暖融融地就要流进来。

“小老板坐着呐，来抬个脚——”

负责保洁的许阿姨头也不抬，等沈星回乖乖双脚离地，动作麻利地将附近几块砖拖扫干净。

“行了，你坐着吧，饿了渴了的随时说哈。”

沈星回答了句谢谢许姐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到后厨，下一秒“谁摘的菜又给我弄一地泥！”的怒吼远远传来，他默默转头，盯着桌角招财猫不断摇晃的右爪发呆，感觉自己也像只门口镇宅的吉祥物。

他在深夜打烊后跟着众人分菜。备菜半成品也不宜留到明天，许阿姨商量说儿子和外孙女爱吃鸡肉，腌好没下锅的鸡翅她就拎走了。在前厅跑堂的小姑娘拿了几根胡萝卜黄瓜，沈星回知道她在跟供应商过来卸货的小伙子谈恋爱，那个精瘦的年轻人最喜欢吃加肉的素菜小炒。后厨帮忙的小学徒嬉皮笑脸地跟老方要几勺卤水，被老方拎着厨师帽扇后脑勺，说你小子想得美，顶多让你挖走一个肘子。

分享食物好像是地球人最无言的爱意。沈星回在一旁看着，咬了一口凉掉之后染了点潮气的黄金虾片。

他其实也不常在。老方招了几个人来打下手，从前台到厅堂到后厨，一天到晚吵得叮叮咣咣。沈星回嫌人多，生意起来了就变得神出鬼没，只时不时在闭店前后从二楼溜达下来，睡眼惺忪地问老方还有烧鸭吗——比起老板，更像只把后厨当预备食堂的流浪猫。

他告诉过老方自己有别的工作在做，因此常常心安理得地消失个两周时间，也慢慢发现这个看似大咧的中年人实际有分寸得很——老方从未见过他出入门店，却也不作深究。只在沈星回行踪飘忽了三个月后，神色自然地宣布冰箱里的东西沈老板都可以拿去当夜宵，不要和他客气。

于是沈星回就真的没有客气，深更半夜闪回来就摸着黑去吃东西。

冰箱在老方手底下简直像个大型的美食盲盒：有时是油亮的麻酱凉皮，撒着分量十足的鸡丝和花生碎，香醋与辣椒油的配比堪称完美，沉入梦乡后仍恍惚能品到口中隐隐的回甘；有时是浸在棕红色酱汁里的生腌拼盘，海洋特有的鲜甜被时间冰封进每一寸肌理，老方还特意给沈星回留了一盘酸辣版，吃得他第二天嘴巴又麻又肿却还欲罢不能；有时是一张纸条，指引他又绕回灶上，小号砂锅里闷着冬瓜排骨加扁豆，挤在一块经过精心煨煮成了羊城经典的老火靓汤——老方的确是个有追求的厨子，变着法儿给食客带来惊喜也是这职业带来的附加乐趣。

可惜世间的惊喜难免有那么几次会转变成惊吓。

老方有时会突发奇想留点复杂的吃食投喂小老板，炸小排或者茄子酿肉，不趁着出锅的时候入口总觉着不够地道。于是这类夜宵旁边还会附上个小纸条，给沈星回标注好重新加热的最佳时间和方法——他是没想过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连空气炸锅和烤箱都能用炸掉。

“……消防车原来真的不要钱啊。”老方背着手站在店门前目送消防车轰鸣着离开。沈星回站在旁边也背着手，手指于身后交叠摩挲，暴露了一点面上难以识别的不好意思：“嗯……”他视线移到自己鞋尖，“学到了新知识，很有收获。”

老方：……

老方：行吧，你是老板。

但后厨的地界，老板也要听厨子的。

于是小沈老板的后厨使用权从此被彻底剥夺，老方只在冰箱里给他冻些拿出来就能吃的甜品或小食。

岁月以餐计数，三餐一日，终年反复。炎炎长夏，手里的冰镇绿豆沙喝也喝不完，转眼间冬日风一样短暂刮过，红豆糯米小圆子端上饭桌的时候还冒着热气，小汤匙哆哆嗦嗦，转眼又续上了桂花酸梅汤来解暑，方才叫人知晓，又过了一年。

03

老方私房菜白天稳定运营，晚上依旧时不时变成厨子和老板的花样小灶。

宵夜时间碰上老方碰巧也没睡的时候，沈星回会被兴奋的厨子抓住，额外奖励一份小炒，代价是一边看老方颠锅一边听盈亏情况的工作汇报。私房菜馆的生意出奇稳定，也说不清作为功臣的主厨总说这些是在履行责任还是邀功。沈星回靠在后厨门框上，听得两眼发直——他其实觉得老方是在得意，但自己这个老板，钱赚得稀里糊涂，只好装模作样地留在原地捧哏。

今晚的夜宵是螺蛳粉。

“我准备买一套自助点餐系统，带座位管理的那种。客人一多，不用点辅助手段真是顾不过来啊。”

老方感慨着，右手熟练将鸡蛋打散，绕着圈浇进油锅里。淡黄色蛋液快速变色，定型，漂浮起来，像从宽油中升起的太阳。沈星回看着新鲜，又怕碍事，在两步远的后方探头探脑。老方一连炸了三份，全部捞出搁在漏网里备用。沈星回凑近闻了闻，油香浓郁。

“小沈老板你看呢？”老方瞄了他一眼，扭过头去照看另一个灶上煮着的螺蛳汤底。

沈星回这才反应过来，自家厨子提这个就是想问自己的意见：“对经营有帮助的话就买吧，钱不够吗？”

“够够够。”老方乐了，“就是挺贵。账面上的大笔支出，这不得经过老板的审批。”

沈星回无可无不可，回了一句“审批通过”，手上悄悄掀开了卤鸭脚的坛子，面无表情地盯着眼馋了两秒——这正事这就算谈完了。

得了老板口信，老方琢磨了几天的石头终于放下，吆喝着开火煮粉：“小沈老板等着哈，我这就给你变个魔术。”

米粉提前用冷水泡发了两个小时，煮三分钟再出锅就已经弹性十足。另一边的汤底是重头戏，老方举着锅过筛，汤汁滤干净所有的杂质，色泽橙红却很清澈，另撇了两遍浮油。老方一边动作一边介绍这汤底来得是如何不易。

单高汤就炖了三个小时。鸡架、大骨与葱姜米酒一锅，加了两遍水才煮成浓郁的奶白色；螺蛳精心处理过，又煮了两个小时；另起锅，花生油与猪油各半，葱姜爆香，小米辣炒出红油，倒入香料：桂皮、山奈、八角、香叶、去籽草果、白芷、紫苏……剩下的绿绿白白，沈星回都不认识，只依稀记得总共十几种。

这么炒了一大锅，放入生抽、蚝油和腐乳汁调味，再与螺蛳中火炖煮三小时，才总算成就了这一碗汤底。

沈星回全程听了，不由生出了一点敬畏心，连看汤渣都觉得高级不少。老方讲的烹饪手段他其实并不都懂，但工序如此复杂，他还真的有点期待到底是什么味道。

这份期待在酸笋坛子被打开之后变成了惊异。

虽然沈星回不想承认，但全得益于长年的王族礼仪教育，他才没有在这股奇异的臭味里变了脸色。

老方专门回头确认食客的表情，乐道：“隔壁老板是当地人，这酸笋是他们自家腌的。正常起油锅的时候应该放进去一起炸，怕你吃不惯，就没放。”他夹了一小碟出来递给沈星回，“小老板要不尝尝？螺蛳粉的精髓在汤，汤的精髓其实是这酸笋啊！”

沈星回怀疑老方之前介绍得那么详细，就是为了这一刻哄骗自己吃这臭东西。

但计谋也确实成功了。沈星回想吃这碗工序复杂的粉，就很难抗拒这句来自专业人士的“精髓在此”。

老方一边往碗里码浇头，一边偷瞄年轻人试酸笋。沈星回面上其实看不出抗拒，只是眼睛瞪得很圆，瞳孔蓝得很警惕。他一双筷子夹着块酸笋举在脸前看了半天，距离太近，被熏得有点受不了，终于还是咬了一小口。老方跟着不自觉屏息，看沈星回挑高了一边眉毛嚼了两下，又举起筷子审视一番，仓鼠似地，小口小口慢慢吃完了。

好！有戏！

老方松口气，低头检查碗里的浇头。鸭脚、腐皮、炸蛋……噢还忘了豇豆角。

酸笋的威力挺大，但口感脆嫩，有一股带着嚼劲的香。老方没放到汤里一起煮，只当浇头铺了几块在碗里，不至于熏得满屋都是味道。可两人也不敢拿到堂食区，就站在灶台边上猫着腰吃。

沈星回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，但吃东西的时候眼睛很亮，一口一口吃得稳健却速度飞快。他那碗粉里格外加了一倍的辣子，红得泛着光，也不耽误一直吃了三个人的量。老方吃得没他快，一边辣得嘶嘶抽气一边看他鼓着腮帮子擦嘴巴。

“你吃这老些怎么就不长肉呢？”

沈星回被问得眨眼，咽下口中的食物慢吞吞答：“可能是我运动量大吧。”

啥运动这么好使？老方摸摸自己的啤酒肚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：“小老板你到底是干啥的？”

沈星回只挑能说的说：“找人。”

还真没有撒谎。以太芯核在地球尚且毫无消息，回溯小组的工作停滞许久。尽管邱诺亚24小时不间断地各地检测，值得勘察的可疑能量波也并不多。沈星回只在收到异常信号后出发排查，但奇异点难寻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等什么。

但老方有自己的理解。找什么人？人贩子？专业追查走失儿童？

估计是了，老方自顾自点头：“我们小老板有钱有闲还有爱心，真了不得，来我敬你一个！”

于是沈星回莫名其妙和他喝了两瓶啤酒。

老方稍微喝点酒就会话多，从店里不省心的琐碎事啰嗦到女儿的未婚夫。但沈星回是个很好的听众，鼓着腮帮子安静吃东西，见缝插针送上几个嗯嗯啊啊。

“年底我闺女就领证了，真快。”老厨子这时候的身份是老父亲，又倒出一杯啤酒一饮而尽，“可惜我媳妇没看到。原先她老骂我粗心大意，这回等我也下去了，一定拿闺女婚纱照跟她显摆显摆，我养闺女养得可好了！”

“嗯，她肯定也很高兴。”沈星回垂着眼给他满上，假装没看见这位父亲通红的眼眶。

老方举杯又跟沈星回碰了一个：“等办婚礼的时候你也来昂！这两天已经开始看酒店了，定下了就跟你说。”

“好，我一定去。”沈星回点点头，仰头也咽下杯中的酒。

也许是回溯的后遗症作怪，他从食物中汲取能量的能力被无限拉低，喝不醉，也吃不饱，脑子就总处在一种诡异的清明里。婚礼吗，他在老方半醉的嘟囔里悄悄走神，好像是第一次有机会围观地球的婚礼。

菲罗斯星人已经很少举办大规模的婚礼。漫长生命足够把任何人变成过客，盛大的承诺逐渐被更低调、更私人的纪念取代，好聚好散才是长生者特有的成熟——可能正因如此他才对地球人更感兴趣。这里的故事短暂但热烈，仿佛每个人宣誓时都是真的信仰着明天。

“这边的婚礼是怎么样的？”

“婚礼这东西大差不差吧。”老方以为他问的是地方习俗，“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是外地人，没那么讲究，随我闺女高兴就行。”

“这样。”沈星回笑笑，埋头尝了口螺蛳粉的汤，“一定是很幸福的仪式，我很期待。”

老方倒是听乐了：“你们年轻人还能期待参加婚礼？”

……明明是你邀请的我？沈星回停顿两秒：“为什么不？”

“嫌俗气吧，我也不懂年轻人怎么想。”老方摸着杯子，“之前每次带我闺女去吃席她都喊没意思，也不知道这回轮到她自己了想怎么折腾。”

“嗯……自己做主角还是不一样的吧。”

主角？老方抬头看了看他，悟了，顿时笑得一脸褶子：“给自己攒经验呐？女朋友我怎么都没见过啊，带来吃饭呀！”

沈星回悄悄垂下眼睫：“我们异地。不急的。”

“诶哟，那可得抓紧，异地久了不是个事儿。”

“没关系的。”沈星回也笑了，这会儿似乎才后知后觉有了一点醺然的感觉，“我会等她，多久都等。”

04

老方的女儿——我们就姑且称作小方——最终选择的是草坪婚礼。

定下场地的那天，沈星回缩在收银台吃牛肉冷面。不远处老方一边给女儿端猪脚饭一边抱怨草坪婚礼没法做席，体现不出自己这个厨子的价值。

小方瞪眼：“你是送我去结婚的还是去承包婚席的？”

一句话让老方闭嘴。沈星回嗦面偷笑。

但草坪婚礼确实是漂亮的。婚礼当天是个好天气，阳光明媚却不过于炙热。苍穹之下满眼绿色，只划出一小片草地搭了白色的证婚台。背景墙是简单的几何形状，装饰花束选了白粉蓝三色，低调地布满展台及过道两侧，像在世界角落辟出的一隅天堂。

沈星回穿了件浅色T恤，穿梭在场地各处欣赏这里的布置。人群三三两两，而他孑然一身，但怡然自得的表情与众人无异。他凑近去看被当做隔断的花篮，晕染成蓝色花瓣的香水百合拥有淡黄色的蕊，闻着是乌鲁鲁星的味道——也不完全像，乌鲁鲁星的花更淡些。

征婚台前方简单摆了十几排白色座椅，分成两个方阵，是等仪式正式开始之后供亲朋好友观礼用的。这会儿主角还在准备，大家都围在后方分散的几张圆桌边。户外婚礼不适合摆中式席面，却很适合甜品放题，几张桌上摆了分量十足的小蛋糕、糖果和曲奇，软饮与酒水也在一旁任凭自取。宾客站着边吃边聊，请的都是熟人，场面也算热闹。

沈星回的注意力一半放在了蛋糕上，但吃了两个觉得太甜，溜到旁边去接茶水喝。

茶水台旁边有个带着小孩的妈妈，刚给儿子接了杯可乐，见沈星回走近，便露出疏离但礼貌的微笑。沈星回以颔首回礼，接茶水的时候女人的丈夫回来，带着两人往场地入口处引：“那边都见过了。走，去后台跟方叔打声招呼。”

客人要跟主人家打招呼的吗？沈星回喝了半杯，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。

那自己岂不是也该去“打声招呼”。

新人在里面忙着妆发和仪式，门口迎宾寒暄的工作则由双方父母完成。沈星回走近的时候老方正与那一家三口有说有笑，余光瞄见沈星回，神色微变，三两句结束了寒暄就向沈星回走来。

沈星回举着右手挥了挥，刚想开口“打招呼”，就被老方按着肩膀转了个圈，一直推向门厅角落去。

沈星回：……？

“小沈老板。”再次站定后，老方一脸严肃地搭上沈星回的肩膀，眼眶有点发红，开口就是重磅消息，“我忘把戒指拿来了。”

银发青年愣愣眨眼，脑内动用了一下这些年储配的地球文化常识，结论是这好像十分严重。

老方面上装得很淡定，实际慌得根本没注意他什么表情：“我还没敢让闺女知道。戒指盒就在私房菜二楼的保险柜里，密码你也知道。回去一个小时的车程，离仪式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，勉强来得及……但是我走不开，这群客人都拖家带口的也没人能拜托，一个人来……”

自觉犯了大错的老厨子语速飞快，大长句子一口气说得要缺氧。沈星回一脸无辜地听，贴心地帮他补足了发言：“一个人来的就只有我了。”他点点头，“我去吧。”

说着就要走。被老方哎哎哎地塞了车钥匙，沈星回张了张嘴想拒绝，又想起来地球现在根本还没有evol，就老老实实把钥匙揣进了兜里。老厨子千恩万谢把人送出门，转头又堆起笑脸应付来捧场的各路亲朋。

沈星回出门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闪回私房菜。打开保险柜发现里面不止有戒指盒，还有小方的几张婚纱照——她拍完美滋滋送了一本给父亲，老方摆了两张在柜台，剩下的看来是收到了这里。

也不知道是为了锁戒指才锁了照片，还是锁照片的时候乐昏了头，顺手也把戒指锁了进去。

沈星回在店里等到时间差不多才闪回去。

老方已经带着女儿在场地边候场，见到沈星回来了激动得眼眶通红。小方一看到交接的戒指盒就知道怎么回事，揽着爸爸的胳膊笑话他掉链子。中年男人此时总算彻底放心，压抑了几个小时的忐忑翻涌而上，一边和女儿拌嘴一边狼狈地擦眼睛。

“哎呀，没事儿~人没跑怎么都能结。”差点没法戴着戒指结婚的新娘子倒是一直笑嘻嘻，“没有戒指我就把那个环节删掉，选草坪婚礼就是这点好。要是有人问，我就说是草坪传统！”

老方破涕为笑：“臭丫头没个正经！”

“那你也正经点，还没走红毯呢就哭！”小方给他拿了纸巾，转过头对沈星回道谢，“麻烦你了，快去坐吧。等仪式结束我再和爸爸好好谢谢你。”

沈星回摇摇头表示没事，乖乖坐到了观众席的最角落。

小方的婚礼更像一场大型聚会。她的“婚纱”是一件款式简约的白丝裙，干练的短发上戴着同样清爽的短款头纱，与草坪的气息无比合适。她挽着爸爸的胳膊从花丛中劈开的甬道走过，两边的朋友嬉笑着起哄，用声音送她走到新郎的身边。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互念誓词，交换戒指，大声说我愿意。小方把新娘的手捧花扔得很高，伴娘团的几个女孩子站得远远的，直接将花束送到了另一位已经订婚的女生手里。

诸事顺遂。离开时这对新人相携着重新走过甬道，这次朋友们的起哄声正经了很多。手里是事先准备好的篮子，里面的花瓣被一把接着一把卖力抛出，是带着芳香的祝福，也是散在空中的欢笑。

沈星回始终看着，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微笑鼓掌，而后在大合照的时候悄悄离开，只打了个角度合适的补光作为礼物。

这样大规模的幸福总会让他想起菲罗斯的人民，也想念自己的女孩。她也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生、长大，被家人宠过，被朋友爱过，体验这些短暂又热烈的故事，像他一样从中汲取养分，变得更鲜活勇敢，然后像他一样，细水流长地爱着这个星球。

如果没有呢。

他忍不住去想。

如果她没有在爱里长大，肯定也还是会去爱这个星球——他的师妹，他再了解不过——但也没关系，他想，即使那样，也还有他来爱她。

循此逆旅，以抵繁星。

214

“看！银河！”

你坐在床上将新买的星空顶灯点亮，满室晦暗的墙壁瞬间铺满来自宇宙的光。

“好不好看？”

沈星回坐在你旁边仔细欣赏了一遍才点头附和：“好看。做得真的和银河的布局很像。”

他余光瞄到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，好笑着牵过你的手躺下：“加班到半夜都一定要去拿的快递，就是这个？”

你躺在床上揉揉眼睛，嗯了一声举起戴戒指的手，手指上细碎的星光顿时融入整片星河：“当然期待了，我一看到图片就感觉和戒指上的星星很搭。”

沈星回把你的手抓下来，两只戴着同款戒指的手彼此交握：“不要放回银河，这颗星星要抓在手里。”

“谁说要放回去了。”你一个转身钻进他怀里，“我不仅抓在手里，还要抱在怀里。”

他认同地把你圈住：“嗯，抱在怀里。”

温热的怀抱总是更容易催生困意，你又打了两个哈欠，半梦半醒地问他明天早上想吃什么。沈星回下巴蹭着你的头顶，慢吞吞数着脑子里的菜单：小馄饨、牛角包、关东煮、金枪鱼三明治……

迟迟等不来你“这么多怎么吃得下”的吐槽，微微歪头一看，你果然已经撑不住沉入了梦想。

今天的确打了不少打流浪体。他轻轻吻你的头发，转头去看满室银河的投影。看了一会儿，悄悄升起一团微光，将乌鲁鲁星的坐标点亮了。

下一秒，随着一声清脆的‘咔哒’，灯光暗灭，世界也随之安静了下来。沈星回搂紧了怀里沉睡的女孩，在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。

他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繁星。

-完-